胡春花的幸福生活
和她的名字一样,胡春花也有过春花一样的好年华。2十岁那年她嫁到五十里外的大陈村,她姆妈相中的女婿是个独苗,说是嫁去这样的人家不受欺侮。公婆对她也真不错,那时田地分到自家,一家人劲往一处使,三五年箍了二窑砖,盖起了前三进后三进的青砖房。胡春花的肚子也争气,先是生了个儿子延续香火,过了二年又添了个女儿。陈家日子过得让人眼热,她自己又是儿女双全的全寰人,那时村子里誰家娶新媳妇总是找她去牵新人进门,沾她一些全寰人的福气。可惜好景不长。儿子七岁那年,她家的竹林成片的开花。丫头陈青菡喜欢那些紫色的白色的花,央着哥哥弄了1衣兜,兴兴头头的回去给姆妈看,才走进堂屋就被爷爷一巴掌打得落了1地。老一代的人信这个,竹子无端端开花已是不详的兆头,不懂事的孩子还把这不详带进家门,他打了青菡一巴掌,牵了牛气呼呼的去放。胡春花正在喂猪听到孩子哭,进屋看到竹子花,猜到老人的心思,也没说什么塞了两块饼给女儿,叫儿子带妹妹去玩,顺手把竹花扫进猪栏,她并不信这些。但这年开始,她的好日子真的结束了。先是男人意外死了。男人是被电打死的,要插晚稻时天干,塘里干得见底,她男人借来抽水机打水。打到一半时下雨了,豆大的雨点下了有半小时,还没停的意思,照这势头根本不用再抽水了。她男人心疼电费冒雨去关抽水机,触电死了。男人死了没多久,婆婆伤心过度引发宿病,近年关的时候也撒手归西。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毁了。守到满孝,她带了孩子回娘家住几天,晚上睡觉娘俩说话,说到一半她姆妈压低了声音问她以后怎样打算。胡春花没有说话。她姆妈象成心又象无意提到几户人家,男人怎样,家境怎样,有一个还难得,没结过婚。胡春花明白姆妈的意思,想着两个孩子,多病的公公,想到一手养起来的鸡鸭,想起那个死鬼男人的好,假装睡着了,不接姆妈的话。她姆妈叹口气,半晚上睡不着。还好公公虽然从那以后,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倒硬撑着过了10多年,领着门户,直到青菡上了大学那年,才放心的离开。公公死时看胡春花的眼光很复杂,胡春花平静的看过去,她想朝老人笑笑,牵了下嘴角笑得很难看。过了2年就是娶媳妇,媳妇是儿子自己挑的。结了婚,两夫妻到南方打了几年工,回家后办起了酱菜加工厂,把日子红火的过了起来。青谷和青菡两兄妹一向感情很好,如果不是青谷帮手,青菡的学费就够她愁的。青菡大学毕业,在工作中结识了肖磊,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有个五岁的儿子判给前妻抚养。肖磊经济能力不错,一次性给了前妻一笔抚养费。按说女儿嫁给这样男人也没什么不好,可胡春花死活就是不答应,青菡问她理由,她又不说。母女俩就闹翻了。胡春花说了句狠话:你要嫁这个男人,就别认我这个姆妈。陈青菡觉得她不可理喻,连青谷两口子也觉得她过份。青菡到底是嫁了,也真的没有再回家,偶尔打电话回来和哥嫂说上几句话。青谷有意识的提了几次姆妈,青菡那边就冷漠下来,渐渐地青谷也不提了。这些是胡春花那些年场面上的日子。其实背地里还有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胡春花认识他还是上中学的时候的事了,乡下地方学校少,只有镇上有间中学,初中高中共1所学校,四里八乡的孩子都在那念中学。胡春花上初一时,胡冬念高一。两家在同一个方向,镇上班车早晚各一趟。偶尔周末回家坐同一班车,渐渐熟了起来,但也只是同校之谊,彼此有好感却并无深交。胡春花初中毕业就没再升高中,陈冬也没考上大学,这段同车之谊也就不了了之。后来胡春花嫁到陈村宿迁市第二医院概况,都是有家室的人,为了避嫌,见面也只是点头而已。到胡春花死了男人,陈冬见她一个女人家要挑起一个家,里里外外不容易,农忙时节见她做不过来,要老婆去帮她一把。她老婆不肯,他就自己去帮她挑草头,犁地。乡下地方日子简单,巴不得出点新鲜事,很快就闲话满天。两个当事人又都不出头辩解,闲话就越传越邪乎。没有人相信他们是清白的。一年陈冬照旧来帮她做事。陈冬媳妇越想越光火,跑到地里去闹了一场,还打了胡春花两巴掌。胡春花捂了脸没有辩白。这样的事本来也是辩无可辩越描越黑的。地头上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陈冬紫涨了脸,死打了老婆一顿。陈冬媳妇当着人被男人打了,还是为外头的野女人,气恨不过,回了娘家。胡春花回家时,脸上还有清淅的五个指印。她象往常一样生火做饭,煮饭时坐在灶前到底忍不住,趴在膝盖上无声的抽咽。她公公回家时正看到这幅场面,本来黑着张脸想寻媳妇晦气,见此情形骂了声“丢人”,坐在外面闷头抽旱烟。胡春花反而不哭了,她抹干脸上的眼泪,该干什么干什么。那天晚上打发两个孩子睡觉以后,她提了水细细的洗了头发洗澡,还擦了些雅霜。她打开箱子,挑了条蓝底碎花的连衣裙,还是做姑娘时穿过的衣裳,这么些年没想到还能穿,裙子穿在身上倒比从前显得宽大些。走出去时,大黑摇着尾巴跑上来叫了两声,被她赶了回去。不远的地方有点红光一明一灭的,她也不理睬,往村头走去。其实她也不知要去哪,只是想走走。她穿以前的衣裳,是出于一种想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的想法。孩子读书要钱,买化肥买农药要钱,交公粮水费要钱,老人孩子有个三病二痛的也要花钱。有多少事要她愁。她还要防备那些不安好心的男人,她要支持一个家,她要面对一个时时戒备的公公。寡妇的身份太压抑了。现在她统统不理会了,她只是她,胡春花。她在男人的坟前坐了很久。她是来和他说对不住的。那末狠心丢下她一个人,她撑了这么多年,她要换个活法。回去的路上,她感觉到有个人站在不远处,当然是陈冬。陈冬也说不明白是由于担心还是为了别的原因跟着她。后来回想起来,胡春花觉得似乎是她主动抱住了躲闪的陈冬。胡春花回去时,天已微明了。公公还在禾垛下抽旱烟,地上一地白灰。从那天起直到谢世,他再没直接和儿媳妇说过一句话。陈冬媳妇在娘家住了些日子,住不下去自己回来,照旧过日子。象是那末闹一场后把一件丑事闹到了明面上,在村里获得了默许似的,村里人鄙夷归鄙夷,对胡春花两个的兴趣日渐减少。加上时代日新月异,张家的李家的女儿做了洗头妹,挣了多少钱这样的事在四乡八里多了起来,胡春花的这点子事更不算什么事了。胡春花的前半生就是这样过来的。如果没有陈冬她可能会改嫁,但她终归没有改嫁。陈冬说到底是别人的男人,他在两个女人间寻求平衡,当然会有些小麻烦,对老婆他习惯了武力解决,对胡春花他觉得愧疚。胡春花得到的感情是残缺的,也许在陈冬的心目中,她的份量重些,那又能如何。逢年过节那个男人总是和老婆呆在一起,她一面忍着自怜,一边面对公公的冷眼。后来陈冬的媳妇得了癌症,不到四十六岁上竟死了。按说这时候他们可以结婚了,可他们反而结束了,就象开始那稀里糊涂的两巴掌一样。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孩子都大了,怕孩子们面上不好看。也可能是陈冬死了老婆后只记得老婆的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人。如果这样结束也算是个好结束,各人回到各人的角色,该当爷爷的当爷爷,该当婆婆确当婆婆,一把火燃尽后各守各的余烬。可世事偏要生些枝节,在胡春花娶了媳妇有了孙子,一心帮着儿子媳妇过日子时,陈冬生病了,花了几千块也没查清楚病因,儿媳妇开始烦燥了。“你不是在外头还有个女人,有儿有女吗,敢情人家就图你帮着做活,不理你生老病死啊。”这话并不是只说给老头子听的,由于胡春花正好抱着孙子经过他家门口。陈冬在病床上躺着象没听到,屋外的胡春花却把这话听到了心里。胡春花好久都没去想以前的事了,她只守着儿子孙子,守着眼前的日子。可孙冬媳妇的话却象是有人用很大力气,朝井里的丢了块石头。井有些深,声音是声闷响,溅起的水花却很惊人。她记起那天,其实不用刻意去回忆,那天对她的意义太不寻常了。农忙时她每天都只能睡2三个小时,那时节天亮得早,三四点钟就蒙蒙亮了。那天她走到后山五斗时,天还没完全亮。她站在田埂上打量地里的庄稼,金黄金黄的稻穗压得稻子倒向一边,沉甸甸的一眼望不到边。想着收回去就是钱,两个孩子下半年的学费,家里的支出,大半指着这块田,提着鎌刀草绳的胡春花很是欣慰。她挥鎌收割,不停的挥动手臂,中间只是停下来喝水和吃了两个干软饼。到晌午时,她想看看还有多少,腰痛得直不起来,捶了好几下才勉强伸直,酸痛得很。当她看清还有三分之二没有割时,一直支持着她的收获的兴奋一下就消失了。忽然觉得很无助,这日子过得太可怜了。看看周围,有的地早就收割完了,地里只有一片禾茬。不远的地方好几个人排成一排弯了腰在割谷。可能是自家人,可能是亲戚来帮忙,可能是换工做活。可她家的地里,只有她一个人提着鎌刀孤零零的站着。从早上到现在不停的动着,背上的衣服早就汗湿了,贴在背上。她觉得腿脚发软,想坐下来,坐在地里,坐在她的收成中间好好哭一场。可她终究只是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咬了牙继续割谷。这时候的胡春花就象一台过了疲劳期的机器,或许内部正在断裂,外表却丝毫看不出来。等她听到一声咳嗽再次直起腰时,她看到陈冬远远地走来,葱担上插着一提草绳,微笑着走下田埂。他们一直没有说话,胡冬只是捆好她割的稻子,一担担挑回她家稻场。有时她会停下来看他一眼,马上垂了头继续割谷,可是她的心里却象揣着个兔子。既感激他的援手,也害怕随之会来的闲话。闲话当然是免不了的,不过陈冬好象其实不在意。有人挑着草头从旁边经过时和他打招呼:“冬哥,帮青谷家挑草头呢?”后面跟着别有意味的笑声。陈冬只是开朗的回句:“是呐。”胡春花手里的活没有慢下来,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寡妇的身份让她不能不去想陈冬来帮她是不是有所图谋。可是,那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几年过去了,他始终只是帮她做些脏活重活,对她这个人没有任何企图。反而是她,从开始的过意不去,到后来的有所等待,只不过她过不了自己这关。她开始有些模糊的想法,当年明明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怎样就错过了呢。如果不是他媳妇的两巴掌让她有种豁出去了的想法,他们可能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纠葛不清的那些年,她恨过他。那是一种因无望的爱而产生的恨。是恨也是爱。可是后来,他老婆死后他一声不吭的就不再理睬她,就是真的恨他了。哪怕说一句话再各过各的日子呀。恨过以后,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可是他现在的境况让她改了主意,这几天她眼前总是当年他走下田的模样。胡春花是那种可以在别人日子好过的时候硬气,咬了牙过自己的日子,却没法在他人遇到沟坎时不理会的人。想了几天后胡春花有了计较,她把儿子和媳妇找来,要和他们分家。儿子媳妇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要把生病的陈冬接过来,坚决不同意。“分家可以,我们每月给您钱,让您好好过后半辈子。姆妈要是觉得孤单,有相中的人家再嫁也行。这么些年也苦了您了。但是把陈叔接过来我不答应,您和陈叔那点事,好不容易村里人不提了,您倒自个去捅那个马蜂窝。再说了,他都病得要死了,姆妈你图个啥。您要心里过意不去,觉得他之前帮过咱,咱给他个一万二万治病。接他过来,坚决不行。”听儿子这样挑明的说自己的隐私,胡春花觉得脸有些臊。想想儿子说的在理,就没再出声。儿子媳妇还以为说服她了,背后高兴。誰知过了半个月,胡春花和陈冬一起从村子里消失了。两家儿子的反应截然不同,一家心想不用管老头子的病了,有人出头照顾。另一家的儿子恨姆妈有福不知道享,拖着个病人不知去哪了。到底放不下心,到处打听。胡春花和陈冬两个却是南下到了广东。陈冬老婆死后一心和儿子媳妇过日子,家中经济大权由媳妇掌管,身边几乎没有什么余钱。倒是胡春花还存了些钱。女儿之前按月寄钱给她,那时存着想着给女儿办嫁妆,后来和青菡闹翻了没用上。还有逢年过节儿子给的钱她也存着,算算也有几万块钱。正好有几个当年的知青回村里找过去的回忆,当年可是一起闹过的年轻人,见陈冬年纪不大这病竟来势凶猛,欷歔之余说起广东有个老中医好象能治陈冬这种病,知青走后,他两个就慕名下了广东。租了间出租屋住下来看了半年,钱差不多花了大半,病才有些起色,稳定了下来。两人想着余下的钱最好不要动用,以备急需,想着做点甚么小生意渡日,一时摸不着头路,商讨着不如就去捡破烂吧。人多的地方垃圾也多,加上南方气候热,各种饮料凉茶四季离不了,喝完随手一丢,满街都是。两人商讨好后换了间房住,新搬的房子其实是间阳台,用彩条布封起来用来出租。这间房比以前那间要少几十块钱。两人安顿下来后,开始靠捡破烂渡日。有时两人分头捡,有时胡春花在前面捡,陈冬推辆回收的旧二八自行车,架上两个筐,在后面跟着。日子过得很贫寒,但两人都觉得从没有这么踏实过。当年若有若无的情谊,没有正确对待错过了机缘。后来的婚外情,到底名不正言不顺,遮遮掩掩,在人前总抬不开端。倒是现在远在他乡,没人知道那些往事,两口子一样过日子,日子过得舒心。胡春花觉得自己一生,只有此时才算得是在为自己而活。再也不去想她对不对得他的老婆,他对不对得起自己这样的问题。只是相扶共老。早死的那个有福了,晚去的那个负责安排好后事。这是两个人开玩笑时说的话,也是认真的话朝阳治疗梅毒最权威医院。胡春花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捡垃圾的人。捡垃圾怎样了?在城里住久了,她才看不起那些随手丢垃圾的人。看起来一个个衣着光鲜,吃完喝完,手上的饮料罐,包装纸顺手就扔了,街边有垃圾桶,那些小年轻就是不走那三五步。捡垃圾怎么了,她凭自己的一分劳力换饭吃,她相信自己住的房子虽然简陋,但绝不会比他人脏乱。陈冬知道女人终究是女人,他把彩条布开了个方形的口子,用玻璃胶贴了块玻璃,在那里种了两盆花草。屋里的采光也好了很多。墙上他依样画葫芦,贴上一片镜子。这房间不大,他们把做饭用的炉灶就摆在过道里,陈冬之前就没做过饭。没娶媳妇前吃老妈做的饭,娶了媳妇后吃媳妇做的饭。倒是现在有时他回得早些,也学着煮饭,煮出的饭菜好吃不好吃,胡春花总吃得很香甜。屋里的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他人搬家时丢下的。年轻人没定性,今天在这打工明天又要去那打工,搬家时好好的东西丢了也不可惜。有适用的他们就捡回来,洗涮干净来用。这么些年,胡春花都没摸过书了,现在不出门的时候,也随着陈冬看起书来。开始时是那些字认识她,她不认得那些字,渐渐的就看得顺了,偶尔从书中抬起头来,看一眼陈冬,再接着看书。很快到了夏季,台风开始光临这个城市。那天从下午四五点钟起开始起风,地上的垃圾塑料袋满天的飞,很多还被挂在树杈上,成了奇异的风景。跟着就下起雨来,两人急忙回去。胡春花一边擦干头发一边感叹下雨的话就不能出去捡破烂了。本来天气闷热了几天,两个人分头干,一天能捡上三四十块钱的。陈冬说歇歇也好。雨势愈来愈急,打在彩条布上砰砰乱响。不一会就出现问题了,排不及的水顺着阳台的边沿往屋里灌,堵是不可能的,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把怕水淹的东西放在高处,一些小东西干脆放在床上。陈冬找了个抹布,把地上的水拧进塑胶桶里,水越进越多,渐渐的他有些弄不过来,胡春花也找了个桶帮手。雨一直下,两个人就不停的扫水。到雨停时,他两个也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也不知这雨还会不会再下,床上堆的物品不敢就放下去,睡是没法睡的了,两个相依坐着。看看时间,夜里两点了,陈冬靠着墙,胡春花坐在他旁边。两人起初都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陈冬先转过头看胡春花,胡春花感觉到了,也看着他。两人想起刚才的狼狈一起笑了。陈冬伸了手揽住胡春花,一只手在后面轻抚她的背,一只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胡春花就势把头靠在他身上。陈冬忽然就问了:“春花,你恨我吗?”胡春花本来感受着他轻抚自己的动作,这时听他这样问很是有些惊讶。她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不知从何说起,只不做声。陈冬叹口气:“春花,这么些年,我们都没有好好说说话,今晚我们说说话吧。我心里憋了好些话,不说出来,死了也不心安的。”胡春花动了动,想直起身子,想阻止陈冬说这些,陈冬摇了摇头,神色间有些悲怆的看着胡春花。“不要拦我,让我说吧。或许以后没机会说了。”胡春花不忍见他这样,低声说:“好,你就说吧,我不拦你。”“春花,你苦了一生,到了这把年纪本来该守着儿子孙子享福的,你家青谷那么孝顺,也出息。为了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捡破烂过活。我真是过意不去啊!”陈冬脸上的悲凉越发的重了。胡春花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反过来握过他的手。“你记不记得那时我们一同坐车回家?”陈冬问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啊,你还是瘦得象根芽菜。”两个人都沉醉在回忆里。“那年让我姆妈去你家提亲。姆妈说你家就一个姑娘,我们家兄弟多家境又不好,你姆妈一定不答应的。要是那时候我有勇气去你家提亲就好了。春花,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你。”胡春花知道这些话他放在心里几十年了,誰都没有说过。她静静的听着,眼睛里是鼓励他讲下去的眼神,陈冬捕捉到了,有些感激。“我是个自私的男人,知道这样的日子委屈了你,可是不想你离开。就任由你那末多年的苦。”讲到这里,陈冬有些讲不下去了。胡春花说:“咱累了,咱不说这些了。”“让我说下去吧,以后怕没机会了。春花我知道以前你不恨我,你是实心眼的人。可后来我媳妇去了的这些年,你是恨我的。你该恨啊。”春花的身子有些僵硬,她确切是恨过也怨过这个男人。“都过去了,不提了。”胡春花说。“你不想听理由吗?”陈冬问。“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那些都是命。我现在只求你平平安安的,陪我十年2十年,让我先去你再走,就是我的福气了。”胡春花说。陈冬的眼泪落在胡子上一抖一抖的,半天没掉下去。刚开始住进这楼时,胡春花两个想着自己一把年纪,又是靠捡破烂生活,不会主动和这楼里的人打招呼。后来胡春花看着菜场丢的包菜叶子,白菜梆子可以做泡菜,就捡了回来。天热泡菜也不能存,多了的就试着送给楼下包了这楼转租的小张。原本还怕小张不喜欢,誰知小张吃了喜欢,说是比买的好。“春花婶,下回再泡菜多泡点,你泡的菜酸脆酸脆的,下饭。”小张说。没事时小张总是搬张凳子坐在门口织毛衣,和进进出出的人打个招呼,看着楼里不要丢了东西。楼里的人休息时也集聚在那聊聊天。一次说到胡春花的泡菜,好几个人都说也想尝尝,离了故乡就没吃到家里的咸菜了,想起来很馋的。小张就自告奋勇应承下来,回头和胡春花说时,她果然很爽快就答应了。再泡菜就多泡些交给小张分送给别人。那些吃了泡菜的人在楼道里在街上碰着了总是叫着冬叔春花婶和他们打招呼,倒是她在街上遇到时,不好意思和那些年轻人多说话,心想自己到底是个捡破烂的老婆子,这些年轻人大都是厂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别丢了人家的面子。倒是那些年轻人不大介意这些。有个在厂里做人事的见胡春花人看起来齐整,做事肯下力,也念过书,问她要不要进厂当清洁工。胡春花怕她要进了厂,陈冬没人照顾,就辞了没去。还好没进厂,过了不久她生了场重感冒,年轻时不算回事的病,这回打针吃药拖了一个多月,还是咳嗽气虚。就她的脾气压根不想去看医生,陈冬硬要她去,结果一个多月也没好她就埋怨陈冬:“都说不用去医院,你偏要我去,这下好了,这病越治越娇贵了,冤枉花了这么多钱。”陈冬只不准她出门,逐日尽量自己做饭洗衣服,她抱怨起来他就笑着任她说去。胡春花说着说着心里舒畅起来,病也就好了。生活上胡春花节约但并不俭省,三不五时的也买些排骨,五花肉,炖只鸡什么的,给陈冬补身子。有时他们也买几个苹果、梨回来。你省给她吃,他省给你吃,常常是快放坏了才两个人一起吃。这样的日子过了5年,陈冬的病又发了,胡春花要他去医院,他死活不答应。胡春花也不理他,找了辆车硬把他送进了医院。陈冬心疼钱,胡春花心疼他这个人,倒是医生作了主,药对陈冬的病已不起作用了,让他们尽早回乡。这话一说两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回了住的地方,胡春花就和陈冬商量着回去,陈冬这时候已行动不便,也不说回也不说不回。胡春花就下楼到电话超市打电话给陈冬的儿子,他儿子一听是胡春花就要挂电话。“你爸快死了。”胡春花捡重点说。电话那头愣了片刻硬梆梆丢了句话:“死了好,死了干净。”叭地挂了电话。胡春花没了主张,回去也不和陈冬说起,只是张罗着买票回乡。誰知陈冬竟没等到回去,就死在了异乡。胡春花还想把他带回去济南哪家医院治疗淋病最好,有人和她说人死了不火化是不能出省的。胡春花伤心过后,也不打电话给陈家报丧了,自己办陈冬的后事。屋主领着治安队了解过情况,联系民政部门安排殡葬车火化了死者,胡春花想要回骨灰,想回乡,但按规定得一年后才能领出骨灰。现在剩下胡春花一个人,自行车她卖掉了,一个人捡破烂推个车不方便。她自己缝了个大编织袋,家里上被子那种线,来来回回缝了几次,很是结实。捡破烂的时候把袋子提在左手,右手还使唤之前陈冬弯的那个勾子,捡完了就把袋子背在背上回去。胡春花这时候也是5十多岁的人了,还好做惯农活的人,这样的生活还难不住她。只是进进去去一个人,她孤单极了。只要空下来就想儿子,媳妇,想孙子。当然也想女儿。她和小张学了些时新的花样,给儿子,媳妇,孙子一人织了一身毛线衣裤寄了回去。就在她一日日滑进孤独时,她隔壁住进来个湖南妹子,不几天生了个女儿,外家人来招呼了一个月回去了。湖南妹子就自己带孩子,没有经验,一日胡春花回去时正好看到孩子哭大人也急得哭。她洗了手换了件衣裳过去看看,到底是过来人,一下找到缘由,年轻人不懂照看小孩子,婴儿的皮肤有一处因天热溃痒,年轻的妈妈完全没想到,昨天还好好的皮肤,今天能红肿成这样。“娃们皮肤细嫩,洗过澡每个起皱的地方都要细细的扑上粉。”胡春花帮忙给孩子洗了澡,扑上香粉,孩子果然不哭了,扎进妈妈的怀里找奶吃。胡春花看着她怀里吃奶的娃子,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心里一突有些心痛。那以后,只要她在家,湖南妹子会抱了女儿过来坐会,说说话相互解着孤单。有时她会讲自己过去的事给她沅沅听,湖南妹子现在叫她春花姨,她叫她沅沅。沅沅有时会笑她:“春花婶,你这辈子活得吧,也守旧也前卫。”她弄明白了前卫这个词的意思也好笑。“哪有想那么多。你没试过眼见季节要过了,地里的活做不走,又没人帮的苦劲。一个人咬着牙死做,累得要死了,走来个男人帮你。”每次讲到这她就讲不下去,那个人远远走来的身影就象版画,刻在她的心里了。沅沅问她:“你们之前就真没那什么?”“你们现在的孩子是怎么了,人和人就不能有个互相帮助的。”胡春花有些疑惑。“总之春花婶是个有趣的人。”沅沅说。胡春花想问明白她怎样有趣,沅沅的老公下班喊她,她抱着孩子跑了出去。还好隔壁住了这孩子,不然陈冬走后的日子她还真有些过不下去了。几年分分秒秒的守在一起,一夜之间那人就走了,就是些骨灰了,而且连骨灰也领不回来。胡春花有天在街上走,忽然有乡音撞过来,她尖了耳朵听,她想快走两步走上去搭个话。可是她只是站在原地,提着袋子,握着勾子,呆呆的站在路边。她不知自己在怕甚么,怎么就不敢和家乡人说两句话。白得刺眼的阳光照着她身旁的树,树的影子遮没了她的影子,她走开两步,地上还是团小影子,在她前面走走停停,弯下腰捡个瓶子什么的时候影子就变得更小。她再也克制不了想儿女的心,找了一处电话想也不想就打通了儿子的电话,那个号码烂熟于心。电话通了,儿了在那头喂了两声,见没人说话挂了电话,她张了嘴正说:“谷儿,是姆妈。”声音一下子晾在半天云,散不开去也落不下来。很少生病的胡春花病了两天,两天水米不沾牙,沅沅敲门她也不应声。再次走在街上时,她特意去看了那天那棵树,天还早,地上没有影子。她象松了口气似的,眼睛又开始扫向地面。日子是不管人高兴还是失意,总是那样过着。1年后,胡春花拿到了陈冬的骨灰,按她以前的计划是要回乡的,临了她却改了主意,她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不想回去向人解释太多事。也许是回避,那就回避到底吧。等到哪天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再说吧。沅沅的孩子开始学走路时,气候突然变冷。胡春花偎在棉被里看一本旧书,眼睛不好使了,她买了个放大镜一行行挪着看。风吹得彩条布一鼓一缩的,到处是声音,好在她已习惯了。刚才沅沅来看了一圈,一定要她换间房子住,她不肯。沅沅就说差价她出。“留在这屋里,才会觉得你叔还和我在一起呀。”她说。沅沅看了眼陈冬的骨灰盒,缩缩脖子回去了。沅沅很怕鬼,最开始她都不敢进来,后来渐渐大胆些,但要她盯着陈冬的骨灰盒一会,她还是会心里发毛,她想不明白胡春花为何不把骨灰寄在公墓。风刮了1夜,胡春花1夜几乎没怎样合眼。清早她照样起床。做她这行就要赶早,晚了昨晚人家丢的有捡头的东西就被别人捡光了。她出去没多久,有个人来找她,沅沅问清楚是誰后把她请进了自己家。胡春花只到十点钟才带了两个包子回家。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真有些饿了。有些等不及做饭,就买了两个包子压压饿性。不停脚的走了五个多小时,她上楼的脚步有些拖,沅沅听熟了,招呼来客说:“春花姨回来了。”没想到有人来找自己,她和平日一样背着捡回的破烂,这些破烂得分拣种别去卖,才能卖个好价钱。一个优雅的女子站在她的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对面的女子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胡春花的出场吓了一大跳。她惊讶的张了嘴,姆妈两字就是喊不出来。胡春花抬了头看清了她,其实不用仔细看她也能感觉站在前面的是誰。她提着包子的手有些痙挛,几乎要掉了,她忙握紧了手不让包子掉下去。胡春花也不说什么,把捡回的破烂放下,打开门淡淡说声:“进来吧。”青菡有些情怯,回头看了眼沅沅,沅沅做了个鼓励的表情,青菡这才走进去。毫无防备的,风把铁门一下合上了,“咣当”1声,青菡吓了一跳。她打量屋里,眼泪1下流了出来。这时胡春花洗了手,问女儿吃了早饭没有,青菡点点头,她就自己吃起来。就着白开水。青菡想起了自己的复式住宅,和她烤出的各色西点。胡春花吃完包子,才发现青菡一直站着,她拍了拍床喊了声丫头。青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姆妈。”青菡终于喊了出来。胡春花应了声。她等这声等得肠子都打结了。可是她不想让青菡知道这些。青菡在姆妈这里住了二天,她和姆妈说地址是哥哥给的,哥哥这几年悄悄来看过妈妈几次,见妈妈和陈叔日子过得清贫,精神头却好,也就只是远远的看看,没有近前来打扰。小时候是父母顺着孩子的性子,让他们去做想做的事,哪怕明知道是错的。现在反过来了,孩子站在远处看母亲任性,只要她过得舒心。胡春花一直干涩的眼睛不争气的湿了,母女俩相对着哭了一场,哭着哭着青菡就被姆妈抱在怀里了。胡春花先止住了眼泪,她细细的打量女儿,放心了,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产生。这一生她贪图着别人丈夫,也就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的爱。她不想女儿嫁给离过婚的男人,特别是有孩子,就是怕她的女儿得到的爱也是残缺的。她不想女儿忍受她忍受过的痛。那些痛会在一个人的深夜让人觉得生不如死,在刻骨的孤单里心凉。她认为离过婚的男人,会在心里和前妻牵扯不断,她不能让她的女儿落入那样的地步。现在她放心了,她的担心是过剩的。女儿是幸福的。一个人是不是幸福从眼睛里就看得出来。不幸的人不管怎样掩盖,总有些不如意会从眼底泄漏秘密。青菡要姆妈和她一起回去,她现在有个小女儿,青菡开始了解母亲对儿女的心,不管姆妈当初是因为甚么理由反对她嫁给肖磊,出发点一定是因为爱。“你快回去吧,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忍心丢在家里。”胡春花责怪女儿。“我要姆妈和我一起回去。”青菡撒娇。胡春花摇了摇头。她总是不爱说理由,最后青菡挂念女儿,失望的回去了。沅沅对胡春花的选择非常不解,胡春花也不和她解释。继续住在阳台上,捡着破烂。青菡回去的晚上,她和陈冬说话。“你说我总是害怕啥,我怎么就不敢和丫头回去呢?”没想到过了没几天,青菡又来了,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来了她的小东西,出生不久的婴儿,肤色红红的。青菡把她交到姆妈怀里,她知道不用说什么了。胡春花真的被这个小东西迷上了,乌漆漆的眼珠,就那末盯着你,偶尔嘴角翘起来学笑呢,五官有青菡小时候的影子。青菡看着姆妈的神情,打了个电话,过了会带了个男人进来。胡春花终于接受了这个女婿。在和他们回北京前,她提出要回趟乡下。青菡早就想到了,一行四人带了陈冬的骨灰回去。胡春花内心里一直很害怕的还乡,多了女儿一家的陪同,她积攒了很久的坚强竟然没有用上。她的内心很平静,乃至还在心疼回家时丢掉那些物品,能带的她都想带上,女儿女婿显然觉得是没有必要,但只要她想要的,尽量帮她打包,他们没有告诉她,这些东西运回去的费用远比回去后买新的贵。人老了,舍不得丢掉的不是旧物件,是和旧物件一起磨损掉的光阴吧。一路上,她一直坚持自己抱着孙冬的骨灰盒。那是个青花的瓷器,隔着绒布还能感觉瓷器的冰冷。“我们回去了。”“就快到了,他们说还有2百里地了。”“真快到了呢,我们刚经过镇上。我还看到学校呢。”“陈冬,我们到了,你看见了吗?我送你回来了。”她粗糙的手抚着陈冬的骨灰,她知道回村后陈冬就不再是她的了,她曾想要留下一点念记,她用一个小瓶子装了一些骨灰,最终还是倒了回去。车到村庄后,肖磊让青菡带姆妈和孩子先回去,他送陈叔的骨灰回陈家。胡春花交出了骨灰,沉默的站在风中。没想到生前对陈冬不管不问的儿子媳妇,竟大张旗鼓的请了乐队,道士给他办丧事。胡春花买了纸钱,嘱咐女婿在送他陈叔入土的路上,逢着个沟坎路口,给他陈叔多烧一些。她坐在家里,从陈祖传来的乐鼓一阵跟着一阵。她甚么也不想,甚么也想不了,一生变成了大片的空白。婴儿的哭声把她惊醒,屋里竟没一个大人,她抱起小家伙,想着法哄她不哭。那天夜里,她合上眼朦胧看到大片的稻田,她在狠命的割谷,抬头时,望不到头的金黄的稻田里,那个男人远远的朝她走来。